被新冠肺炎推向政策極限的世界

趁著三月底返台的居家隔離期間,我順手拿了艾西莫夫的經典科幻小說《基地三部曲》來讀。

貫穿故事主軸的是個很有趣的學術領域,叫做「心理史學 (Psycohistory)」。它由研究群眾心理去預測人們的行為,進而推演未來將發生的重大事件,乃至一個文明的興衰,就如同掌握了水流的物理規律,便能精準算出其運動與去向一般。人們總認為命運是操之在己,未來是根據自己的選擇而能有所變化的,然而決定這個世界走向的方式,其實更像是骨牌效應,一切都只是被情勢推著走。 

越讀越覺得這科幻世界是在描述我們所處的現實。

由於過去幾十年政府對總體經濟極度地人為操控,整個金融貨幣系統已被推進了死胡同中。這次各國政府為了控制新冠肺炎疫情,就算犧牲經濟也必須採取強硬的社會隔離措施;又為了降低這些手段對經濟和就業造成的衝擊,得要推出各式各樣的經濟刺激與紓困方案;更為了配合這些方案,加上擔憂經濟衰退觸發全面性的去槓桿導致市場崩盤,央行們被迫印出巨量的鈔票以挽救整個系統。尤為令人難安的是,央行最後的印鈔量,很有可能必須遠超過他們目前所預見的數字。就像骨牌一張帶動下一張的倒下一樣,政府的每個決策都看似合理,卻都是無計可施下的抉擇。然而,政府雖然照著過去的危機處理模式應付當前的狀況,但過去能度過危機,並不保證同樣方法這次也能奏效,因為這個體系已處於量與質的極限狀態。

量的極限:當前央行救市的兩大途徑,調降利率與擴表印錢,兩者都已靠近數學上的極限。當身為儲備貨幣的美元利率調降至零,我們便已觸及其數學上的限制。如果利率再由零轉負,將如粒子在奈米尺度遵循的物理規則與在巨觀尺度時截然不同一般,我們所熟知的經濟學理論在負利率的環境中將不再管用。歷史上少有負利率的案例,人類因此對其所知極少,但央行為了救市把整個體制帶到如此境地,其實是冒著非常巨大的風險。擴表是第二種救市方法,美其名叫量化寬鬆 (Quantitative Easing),實際上就是印鈔票。印鈔終究也有其數量上的限制,那就是「無限 」,央行無限印鈔看似不可能,但近期美聯儲宣佈有無限擴表的決心後,也正式達標。與負利率不同的地方在於,至少人類印錢經驗豐富,大概會造成什麼後遺症都很清楚。二戰前的威瑪共和國(德國的前身),為了支付一戰後的債務與重建成本,引發惡性通膨,德國馬克徹底崩解,進而催化納粹極端政權的興起。雖然政經環境上是此一時彼一時,但人類屢次濫印的教訓仍然值得我們借鏡。附註:儲備貨幣系統崩解前的機制是軋空強漲。

極端的經濟狀態也會帶來社會本質的改變:美國自1971年尼克森政府放棄美元金本位後,所施行的現代貨幣政策與金融危機處理方法,產生了嚴重「劫貧濟富」的副作用,貧富差距持續擴大。經濟出問題的時候,國家便印出大量鈔票紓困大型企業與銀行的行為,等同於把它們的虧損透過通膨的方式轉嫁給所有人買單,於是富者愈富、貧者越貧。美國政府剛推出有史以來最大的紓困與經濟刺激方案,若將目前聯準會與財政部訂定的紓困額度加總,金額超過6兆美元,聯邦赤字將因此陡增至GDP的30%。算一算,平均每個美國人應可拿18,348美元,實際上絕大部分的紓困金卻是流向大型企業,一般民眾每人僅能拿到1,200美元而已。不僅如此,例如美國航空業自2008年全球金融危機以來,陸陸續續花了450億美元買回庫藏股造福股東,如今卻兩手一攤坐等政府600億美元的紓困金。這樣的危機處理機制,不僅有失公義,更強力助長了美國與其他國家的民粹主義。

第一輪紓困的6兆美元究竟有多大?若以今日美元價值衡量,美國在二戰的總花費才4.1兆美元;歐巴馬在08年金融危機期間推出的經濟刺激方案也只不過花了0.8兆美元,相比之下,美國在這兩大歷史事件中的花費與目前的紓困金額相比,簡直小巫見大巫。但這仍可能遠遠不足以維持正常的經濟運作,原因在於目前市場上共有帳面價值約500兆美元的衍生性金融商品,以及全球超過190兆的美元債務,遑論加上單單美國政府本身,還有高達132兆美元的未提撥負債(即已承諾支付,卻沒有撥款準備的社會保險退休金、醫療保險與補助)。上述債務都將在未來10年內陸續到期,諸多合約與商品在近期全球經濟衰退的狀態下還很有可能違約,一但發生仍然需要靠央行來補足,而任何的紓困又將本來危如累卵的體系逼至崩潰的邊緣。

肺炎疫情給世界的恐慌只是序曲,真正的癥結點在於幾十年積累的槓桿經濟壓力準備反撲,給世界帶來難以估算的衝擊。 

病毒將第一片骨牌碰倒,政經上的連鎖效應已經啟動,全面性的去槓桿是必然會發生的。但誠如上述,這世界既有的金融體制早已岌岌可危。各國政府、央行若堅持照著過去危機處理的套路走,則世界可能會進入全面性的革新。整個歷程要多久?沒有人知道。不過,過程就像是水分子吸收大量熱能後,在沸點上從液態將躍升為氣態時先歷經劇烈震盪一般。我們可以肯定,接下來的社會蛻變必會伴隨著相當激進的思想、政治及社會運動。我們的有生之年,可能得以見證政府與印鈔權分離的開端,猶如十六世紀西方的政權宗教分離運動。有些國家可能回歸過去的金本位制度,以在國際貨幣博弈中確保本國貨幣的穩定性;事實上已經出現了這樣的聲音,近期著名國際政治分析師納拉帕(Madhav Nalapat)呼籲印度進入金本位,即為一例。許多我們習以為常的事情在未來也都很有可能受到顛覆與挑戰,就以繳稅為例:當央行能憑空變出無限多的鈔票時,抽稅便僅剩下厚此薄彼的產業政策功能,以及淪為權力人士決定全體人民財富分配的控制手段。

政治也將變得更加動盪,近期美國眾議員寇蒂茲便提出質疑:如果聯準會能印以兆計的美元來紓困企業,為什麼不以同樣的手法紓困學生幫他們償還學貸呢?確實,若從道德的角度出發,紓困學生遠比紓困企業來的正當。另外,如果我們可以肆無忌憚地提出6兆美元的經濟刺激與紓困方案,為何不提12兆、60兆呢?一個四年一任的政府真的能有紀律去抵抗這樣的誘惑嗎?歷史告訴我們,身為人類我們是辦不到的。因此,可以合理預見這6兆美元的紓困,將只是未來一連串紓困的開端,而這麼做只會蓄積更多的能量讓下一面骨牌倒下。 

最後,這次的疫情也突顯出世人早已視為常態的美國社會經濟制度的結構性問題:當有六成的藍領階級工資是採時薪制,且必須人到現場才能以勞力換取薪資,一旦被隔離就沒有收入;四成的成年人的銀行戶頭只有不到400美元的存款;以及當你的健保取決於你是否受雇時,在這樣的處境下的人們,其實沒有額外的經濟能力去承受突如其來的重大變故。此外,這次的疫情還暴露出「超級強國」美國居然無法有足夠的生產力來製造相關的必需品度過危機。這不僅是個脆弱的系統,更像是現代的奴隸社會。大多數的美國人在其中貢獻自己大半光陰,賺取微薄薪水的同時,各種方便的融資管道讓人民盡情刷卡消費,產生富足的錯覺,其實卻是深陷債務與賤賣勞力的泥淖中,無法掙脫。這樣的制度必然和歷史上所有的奴隸制度一樣,將會終結,受到改革。 

回到艾西莫夫的小說:第一銀河帝國的首都,川陀,極其耀眼奪目、壯麗輝煌。川陀的人民生活所需的各種物資,也是全部仰賴其他星球供給,最終,這個美麗的城市,也因為改革不了其運作方式,無法適應新的世界秩序,隨帝國虛假的光輝一起殞落。 

編按:本篇文章亦經改寫刊登於ETtoday新聞雲|雲論,標題:疫情給世界的恐慌只是序曲 幾十年積累的槓桿經濟壓力準備反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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